尚未恋爱时，我便知道有个浪漫的情人节等着我长大。做儿子已经二十多年了，还不晓得世上还有专门为父亲制订的节日。这天， 跟舍友谈起情人节对女友的进贡，均大有不惜千金买一笑的气概，还诚惶诚恐，生怕不能令伊人满意。我百无聊赖地展开桌上的日历， 信手翻了几页，眼光忽然凝住了：“后天是父亲节，怎么我从来就不知道！”其诧异不下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。

时代在进步，我们终于学会比较直接地表达感情了。情人要送玫瑰， 母亲须赠康乃馨，为这从天而降的父亲节该准备什么礼物，谁也不知道。马马虎虎送张贺卡吧，阿汤提议。大家马上同意，便结伴去了礼品店，费了一番思量，挑了几张廉价的明信片，倒并非我们小气。那些充满温柔情话的精致贺卡，怎好送给严肃的老爸爸？

投寄后，我们为自己的周到沾沾自喜，但下意识里不免有些抱歉——那卡片太廉价了。为了弥补这点缺憾，我们开始充满感情地回忆各自的父亲， 挖掘他们身上平时根本不会去想的好处。

“要说我爸爸，得先谈我妈。她是教师，最善于发表长篇演讲，我惹了祸，不管愿不愿意，总被迫站得笔直做一回听众。 不幸我妈又是教历史的，每次都要重温一遍历史。从五岁那年打破小女孩的头，到十五岁那年抽烟。你想这得追溯多久？我使劲逼出眼泪，以示悔恨，眼泪流干了，我妈的演讲好像永远不会完。我就在心里祈祷：爸呀，你快回来吧！爸爸回来了，在屁股上不轻不重踢一脚： 怎么又惹你妈生气了？好好反思反思去！我便一溜烟跑回房间躺到床上反思， 站得酸痛的腿麻酥酥的痒，说不出多么愉快！所以，爸爸跟我是好朋友，我可以拍着他肩膀亲切地叫他老崔，在他喝醉的时候！”

大家哄然大笑。

阿汤说：“我爸爸没那么风趣，很少说话。你们可能不信， 一个月的假期，他跟我说的话绝对超不过十句！他从前老嘱咐我干巴巴的两句话：好好念书，听老师话。上大学后，这两句老生常谈也省掉了。大概明白我长大了。他是山村的老农民，没文化。我觉得他像山里的一块石头，任凭风吹雨打，可很有尊严，很有力量。”

大家也像石头一样沉默了。

忽然，我发现老周有些异样，平素他最是饶舌不过的，现在躺在床上默默地研究天花板。老周是宿舍的老大哥，新婚燕尔被单位派来进修，却是“不安于室”，三天两头往家跑，不回家时则与娇妻音书不绝。来鸿去雁，怕要疲于奔命。忒多浓情蜜意，信封儿如何载得动？刚才又拿了封信回来，笑吟吟地，莫不是收到了什么好消息？

“我快要当爸爸了。”老周终于按捺不住。这话赢得了一阵欢呼。老周慷慨提议搓一顿去，他请客！这话赢得了一阵更其热烈的喝彩。

天国里的父亲（下）